“婷婷?”庄叔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由地犹豫了。站在自己眼前穿着时髦洋装,梳着利落短发的女人脸上带着热切的笑,那些相似却有太多不相似的地方了。

然后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从后面蹿了出来,仰着脸,笑嘻嘻地问。“你是谁啊?”

庄叔颐望着那小姑娘,心中的疑虑竟不可思议地消散了。这个女孩子比那大人更叫她确信站在眼前的是她的亲人。太像了,庄家的女孩子总是相像的,那是血液里流淌着的,相连的东西。

“我是你的阿姨。我是你母亲的姐姐。”

世界饱含着闪动的水光,像朝露,却又像晚霞。

命运曾给予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离别,而此刻老天终究没有薄待她。

庄叔颐半蹲下去,温柔地抚摸那孩子的脸颊,眼中映出的是幼年的自己、大姐、哥哥、兰姐姐,还有婷婷。血缘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仅仅是一个相似的脸庞便能勾起人如此多的回忆。

“榴榴,你一定是榴榴,婷婷说她有一个阿姐叫榴榴。”那女孩张开缺牙的嘴嬉皮笑脸道。

“没礼貌。宁宁,怎么说话的!”庄姝婷一巴掌拍在那女孩的头上,引起一阵抱怨。看看她这泼辣的样子,庄叔颐忍不住大笑起来。

“没错,我就是榴榴。你叫宁宁,是吗?”庄叔颐半点不在意地说。她做惯了孩子王,还没习惯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人呢。她和蔼可亲的模样叫宁宁觉得十分开心。

“对啊。我小名叫宁宁,大名叫庄忆宁,你也可以叫我丽塔。婷婷……唔,我妈妈说我的名字是为了牢记家乡,可是我还没有去过永宁。你去过吗,榴榴?”宁宁是个十足的话唠,哪怕庄姝婷一直不停地纠正她的那奇怪的发音,也没能令她沮丧地停下来片刻。

“是的,我去过。我和你妈妈都是在那里长大的。”庄叔颐珍惜地握住那女孩的手,小小的那么一点点,肉嘟嘟的,温暖极了。

“那太好了,你快给我讲讲,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和她说的一样美丽?She said,'It's the another side of Paradise.'。”最后一句话,宁宁又换成了自己熟悉的语言。

庄姝婷和庄叔颐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愣了片刻,然后异口同声地用国文纠正道。“你应该说,那是人间的天堂。”

“天堂?”女孩年幼的意识,还不能很好地从两种语言里切换,她在两个思乡心切的女人一遍又一遍温柔地教导中终于读懂它的意思。但是她还是不明白。“可是我不懂,为什么要用这个话来说?它们不是一个意思吗?”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庄叔颐轻轻地搂住那个年幼的孩子,小心翼翼极了,像是搂住了祖国的未来。

称赞的语言当然是相通的,但是仍然是不一样的。刻在中国人心上几年的那个方块字所发出的曼妙音调,在中国人的耳朵里所激起的回响是完全不同的。

对于饱受战乱和离乡之苦的人来说,家乡,即使是乡音的一个调子,都是弥足珍贵的。更不用说,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庄叔颐和庄姝婷轻轻地握住对方的手,那一瞬间有些像触电,柔软而激烈,竟在这许久的风声之中吞噬了她们所有感激的语言。

“我们家的小姑娘们都长这么大了。”这一声感慨,叫两个人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