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叔颐哭得一塌糊涂,却绝比不上她的双手,全都被瓷器的碎片划得血肉模糊了。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哀伤的血之花。

她本该感到害怕的,但是此刻愤怒和痛苦完全占据了她的思绪,叫她没有办法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她像极了疯子,不,她就是个疯子。

一夜过去了,她的泪水仍然在眼边流淌,扬波为她包扎好的伤口不知道被撕碎了多少回。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会砸碎了,撕毁了,只留下一地的残渣。

若不是有扬波在,可能她也会是其中一个。

不,她的心已经碎了。她是那么地,那么地期待着统一的那一天,她的祖国从南边到北边,从森林到草原,从天空到大海,每一寸,每一寸土地都属于她们自己。

她突然地想起了在永宁时,她与那西班牙女孩的谈话。那个女孩失去了父亲和祖国,只能在异国他乡生活。然而如今她也是的。哪怕站在她自己的祖国,祖国却依然不属于她。

现在只是东北,谁知道将来,她们还会失去什么呢?

庄叔颐的身体像冰块一般寒冷,她躺在扬波的怀里,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不停地颤抖着。声音已经哑掉了,只有贴在她身上的扬波才能感受到她那微弱的哭声。

“榴榴,没事的,会没事的。会回来的。”扬波轻轻地抚摸着她,像以往一般说着安抚她的谎言。

可是这一次不会起效了。她明白,她明白得再清楚不过了。

“骗子。”

民国二十年的中秋大抵是她人生中所见到的最凄凉的一次月圆。庄叔颐是那么以为的。直到她发现,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自九一八事变之后,全国掀起了反日浪潮。庄叔颐却也在这样的浪潮之中明白,自己其实对现状无能为力。她不是神兵天降,也不可能胜过几十万的士兵,打败那些侵略者。

她只能一遍遍地重复读着曾带给她知识和力量的《社会契约论》。她坚信这是一场终会被颠覆的战役,只要开始,中国必将取得胜利,正如同过去的五千年一样,毫无悬念。

可是那群懦夫,那群……

庄叔颐苦笑,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论,批判别人呢。她不过是这四万万的懦夫中的其中一个。除了沉默地抵抗,和无用的呐喊,她什么也做不到。

“那就好好读书吧。‘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么书中也该有能够叫我们战胜他们的武器吧。好好读书,榴榴。如果有一天女人也可以上战场,那也是我去。轮不到你。”庄伯庸到她门口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

如果说庄叔颐的心里不好受,那么庄伯庸并不会比她好多少。毕竟武昌起义的那一年,她已经记事了。国家被颠覆,其实好似是一瞬间的事情,明明持续了好几个月,不也许是一年吧。但是人人都只觉得一句“万岁退位了”便印证了那个已经腐朽的旧国家的消退。

庄伯庸当然不是旧王朝的支持者。从她明白有一个人总是坐在她头顶上开始,她便厌恶那王座的存在。她恨不能自己喊“大清完了”。

可是国家死亡时所发出的呻吟,她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沉重而又痛苦的哀鸣,在脑海里不断回旋,仿若是摆脱不了的噩梦。她恐怕此生都不愿意再听一次了。

“榴榴,好好读书吧。也许是我们知道的太少了。也许书里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等你知道了,就告诉我吧。怎么做。”庄伯庸醉死之前,最后一句话便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