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横风狂二月暮,阴冷的天和连珠般的雨,把青石台阶淋得一片湿滑,把人淋得骨子发冷,雨坠地的声音成了这花花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没有人会不开眼到这种程度,敢于在这个时间,出来触这冷雨的眉头。只有酒家外写着“悦客来”字样的布招,无知者无畏,迎风舞动,在空中展现着身姿,在地上投下凌乱的影。

而就在这家悦客来酒家内,店里唯一的伙计正趁着这没有客人的时候,偷了浮生半日闲,在酒家的角落里打着瞌睡。只见他双手搭在桌面,脑袋埋在两臂间,只露出半张脸来。虽由于手臂的遮挡,使人不见全豹,但仅从这半张脸来看,也颇能看出些这伙计的不凡来。

一般而言,必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才会到这酒家里做伙计,给人沽酒上菜。而穷苦人家的孩子往往因为缺乏营养而发育不良,其他面黄肌瘦等语更是不必多言。可眼前的这个少年,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却较同龄人要高大了不少,竟有八尺的身量。他露出来的半张脸庞更是白皙细腻,全然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俊秀的模样,不消是富贵公子,便是许多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到他面前来,恐怕也要掩面痛哭、气得吐出血来,咒骂这偏心的贼老天,怎的生了这么个俊秀男儿,真真是要把姑娘们往死路上逼。

这等样的人物,怎么会流落到了金水镇,更到了这的悦客来酒家里做起了沽酒上菜的伙计?是《哀王孙》般国破逃出的王孙?非也。是《乌衣巷》里家亡流落的公子?亦非也。

不过真要起来,这伙计身上的奇妙经历,或许比破国灭家的王孙公子还要多些,因为他是个……

算了算了,不废话了。没错,这位年轻貌美的郎君,正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地球上的来客,周正。

来,这一晃,周正到金水镇都已经快三个月了。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捋清了这个世界的历史,再也不用靠“哼哼哈哈”装失忆来回避谈话。

这个世界毫无疑问就是地球世界的平行世界,一样有夏商周,有大禹商汤周文王……这个世界的历史到战国后期,都和地球世界是一模一样的,完全没有任何区别,直到荆轲刺秦王。

按照原本地球上《史记》所载: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

也就是,荆轲追着秦王跑,秦王绕着柱子逃,护卫惶然无措。左右的大臣就喊:“大王你背着剑呢,用剑!”于是秦王拔剑斩还击,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残废了,就赌命一搏,用匕首投掷秦王,却只击中了柱子。秦王再砍荆轲,连砍了八下。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荆轲扔匕首的时候,中了!匕首上喂了剧毒,秦王虽然只被划破了一皮,但仍难逃一死。

秦王一死,这个世界可就大不一样了。荆轲刺秦王政于咸阳,天下震动。年少的公子扶苏继位,为报父仇,兴兵灭燕。征战二十年后,一扫**,享国祚三百载。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没了秦始皇,就没有焚书坑儒,也没有彻底的郡县制……虽然仍有“车同轨,书同文”的改革,但远不如秦始皇与李斯合作,弄出的天崩地拆新世界。

对了,这里不得不为秦王政两句,焚书是李斯的建议,而他的建议具体来是这样的——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等烧之。

这里面很重要的五个字就是“非博士官所职”,就是秦朝的博士官还是可以藏书的,只是老百姓不能藏,不能看,不能谈。有像后来天朝的禁枪,部队可以有,老百姓不行,老百姓私藏就是犯罪。

那么后来为什么这些书大部分都失传了呢——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没有人认为项羽在烧宫室之前,会先抢救古代珍贵文献吧?

当然,历史是历史,过去了很久,我们并不能轻易地让某一个人来背锅。这对历史人物不公平,对历史本身也不够尊重。

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回没有焚书坑儒!

秦王扶苏机智聪敏,又有悲天悯人的心肠,他继位后对诸子百家的学术采取放任态度。只要不诽谤朝廷,不鼓吹六国后人复国,天下的博学之士,随便什么都行。

经济上休养生息,文化上予以自由……扶苏统治下的秦朝,成了中华历史上少有的治世。加上秦朝新立,需要大量知识分子来做官,普通人中,多有追随百家诸子进行学习的。

当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诸子百家为什么诞生于春秋战国?就是因为春秋战国天下离乱,人心乱了念头就多,各种学也就多了。而在扶苏治下,天下由乱入治,人心思定,许多学便渐渐消失无踪。

最后,经由数十年的大浪淘沙,原本的诸子百家只剩下了儒、道、法、墨、兵、阴阳这六大家。其余或存或灭的流派,无论他们自己管自己叫什么,统统被世人称为杂家。

这六大家,在经过了秦朝的发展后,由单纯的学派,发展成了组织。一代代的,他们与权力的纠缠越来越深,最终成了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的强大政治机构和暴力组织。

在周正穿越来的那个年代,有两句话叫“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在这个世界,六大家既以文干政,也以武犯禁……

任何一个政权都有被颠覆的那一天,秦后是盛,享国祚二百年。盛后有陈,不幸三代帝王皆是短寿,只得国祚四十四年。

陈朝权臣侵夺神器,建立大齐。因其的外族血统,大齐宗室开放边境,允许长城外的异族往来关内,也允许炎黄子孙与外族通婚。这个对外政策一度使大齐昌盛非凡,大有超过扶苏盛世的趋势……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开放边贸不过七十年,神州大地竟突发瘟疫。疫情较轻的地区人口十去其一,灾情最重处更有十室九空的惨状。

中原衰落,边声四起。

外族之中是否有豪杰?有的。他们便甘心一直居于炎黄之下么?当然不。

炎黄衰落,外族枭雄杀官造反,一时间烽烟遮天,尸横遍野。大齐政权因为瘟疫的缘故,无力抵抗入侵,节节败退。不得已之下,大齐宗室只得退守长江以南,将长江以北的大好河山,拱手送给了外族胡儿。

其后百六十年,南齐多次北伐,皆以失败告终。反倒是当年大齐皇室南下时,留下的那支殿后敢死军,在机缘巧合之下竟然绝处逢生。他们不止未被消灭,反而在北地扎下了根,建立了北地唯一一个炎黄政权。

后来这支炎黄政权利用外族各国间的不信任,纵横捭阖,一统北域。最后更是挥戈南下,吞灭南齐,取卫国卫家之意,立国号为“卫”。

现在周正所在的时代,便是卫朝了。

“周公子,周郎君!”

不那些久远的故事,再将目光挪回来。春雨绵绵正好眠,周正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喊,本不以为意,但待听清了对方喊的字眼,便惊醒过来。金水镇是个人口大镇,但镇上商人颇多,常年都是拖家带口在县里生活,不到年关不会回来。

而平常日子中,这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里,会冲着他这个伙计喊什么周公子、周郎君的,整个镇子上也没几个。最近被骚扰得多了,周正早已练出了牧羊犬叼飞盘般的条件反射,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来,急急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时高声地喊道:“王阿姨,你怎么又来了!”

“郎君嘴真甜,阿姨阿姨的,喊得这般亲近。”这声音嗲得让人有些吃不消,周正没敢接话茬,只是朝着话的那位不住苦笑。

“郎君怎的不话。”被周正唤作王阿姨的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施着浓浓的脂粉,一副俗艳打扮,一脸的谄笑。甫一进门,她才刚收了伞,便直勾勾地盯着周正看,看得周正心里直发毛。

在这个时代,阿姨是对着母亲的姐妹的称呼,对着像王婆这般的人,一般人便喊“王婆婆”,亲密些的便喊“王妈妈”。阿姨阿姨什么的,这纯粹是周正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习惯。

不过在王婆听来,便觉得周正对她还是颇为亲密的,便更加殷勤了几分,卖弄了起来。周正见状叹了口气,苦着脸道:“王阿姨,能的我都尽了,你就放我一条生路走吧。”

“郎君的哪般话,让人听见了,还当老婆子我要杀人越货呢。”王婆笑了笑,就走上前来,在周正跟前的桌旁坐了下来,谄媚地道:“老婆子明明是要给郎君指条康庄大道,像郎君你这般的人材,流落在这悦客来里,岂不是埋没了、可惜了……每每想着郎君在酒家里干着粗活,老婆子我就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呀。”着,王婆捂着左胸,假模假样地抹起了眼泪。她一边抹着眼角,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周正的反应,见他依旧只是苦笑不止,便“咳咳”地清咳了两声,收起了方才的心痛姿态。

“王阿姨,真的不必了,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真的挺好。”对王婆的话,周正颇觉尴尬。

“郎君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韩娘子也是天仙般的人材,与郎君你正好是金童玉女一对,天造地设一双。郎君与韩娘子是认识的,该知道这韩娘子与其余那些个不同,可是的的确确、实实在在的清白人家,可以得上是知书达理、三贞九烈。若非郎君长得与顾公子有九分相似,韩娘子也不会……”王婆絮絮叨叨,一张嘴愣是没有停过,把她的主顾夸上了天,夸得天上少有、地下绝无,是仙子亦不为过。

周正闻言,苦笑一番,道:“谢谢王阿姨,也请您替我谢谢两位韩兄的好意,只是韩娘子对我并无好感。我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叨扰,坏了人家的名声。”

“你怎知韩娘子对你没有好感?”王婆笑盈盈地道:“若韩娘子对你真是半好感也无,那韩家两位大爷也不会托了我来寻你。”

“王阿姨,你可不能乱,周某的名声倒是不值三五文,你胡几句于我无碍。韩娘子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些年过得本就不容易。若是因我沾上什么胡言乱语,让我如何心安。我虽到韩家赴了几回宴,但我与韩娘子其实没怎么上过话,不过头之交,哪谈得上什么好感不好感。至于韩家两位兄长,那也代表不了韩娘子的心意,我看他们也是多想了。”周正赶忙撒了个谎,把自己与韩娘子撇了个清白。

王婆闻言,笑得眉眼都快挤到一起了:“唉哟,我的郎君,瞧您的,韩娘子对您有没有意思我是不知道,您对韩娘子倒是蛮上心的。这几句维护之词,听得我这老太婆都羡慕了,羡慕韩娘子有你这么个好人惦记着。韩家二位当家也不是傻子,怎么会存心坏自家妹子的清白?坦白与郎君讲了吧,自顾解元英年早逝之后,除韩家二位当家外,您是头一个与韩娘子上话的男人哩!”

看到这儿,读者朋友们大概都疑惑了——作者吃错药了?我特么看你写韩少清跟李凤凰,都特么看了十六万字了,你现在什么情况、几个意思?怎么一下跳到两个月后,怎么周正还跟韩少清不熟?

韩娘子,韩少清,大家都认识的,是金水镇富户韩家的女儿。她五六年前嫁给了县里有名的才子顾解元。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婚后不过半年,顾公子便染了急病,暴毙身亡。

本来韩娘子立了志向,要在夫家为顾公子守节一生。却没料到她婆婆痛失爱子之后,精神失常,把韩娘子当成了克死自己儿子的扫把星,日日打夜夜骂,可以是百般凌辱。

韩少清一不还口二不还手,任她婆婆打骂,每日只要得空便抄写佛经,为婆家人祈求平安顺遂。如此这般,不过半个月光景,韩娘子便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最后被闻讯赶来的韩家兄弟给抢了回去,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在这之后,便少有人见过韩娘子了。只是偶尔会听人提起,几月几日,在何处寺何处庙,见过韩娘子前去进香祈福。仿佛她不是女人,而是一本佛经,只与佛有缘,与一个女人的正常生活无缘。她因此还得了一个三贞九烈的名头,受过府尊的嘉奖,就差立牌坊了。

再往后便是周正横空出世,这都是大家知道的。大家所不知道的,是两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事得从一个许久没出现的人物起——苗阜!

苗阜这个下作胚,当时被禁足在家,想让王声帮他对付周正,结果被王声一顿训。王声本来好意劝导他,跟他周正这么个男子汉,和一个寡妇搅和在一起,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这本来是句好话,但为什么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呢……再好的种子,落在苗阜那肮脏的心田里,也开不出什么像样的花。

苗阜居然从王声的话里,领悟出了另外一番意思——是啊,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儿,看我不把水搅浑,让你们好好刺激一下。

怀着报复之心,苗阜花了大价钱,找了几个不要脸的风流寡妇,在悦客来和韩府门口闹了两天,又是扔破鞋,又是撒狗血。苗阜还让她们宣称,周正就是喜欢玩儿寡妇,她们都是周正的姘头,本来过着大被同眠乐无边的生活。结果因为韩娘子插足,害得她们被始乱终弃了……

本来因为周正为爱疯魔,痛打净街苗,因为李府门口青石上的“痴心红”,因为这些有些传奇色彩的事件,使得人们从心底里高看了周正和韩娘子一眼。

炎黄子孙最容易受“异人异相”的当,造个反也要唱两首民谣,弄个什么鱼腹藏书,篝火狐鸣,仿佛不这样就是老天爷不支持。而周正弄出来的这个“异人异相”,一度使人们忽略了周正的流浪人身份,也忽略了韩少清的寡妇身份。人们只觉得,唉哟,这份感情真是感人肺腑,连老天爷都感动了。

但苗阜这一招,把人们处于云端上的遐想一下子砸回了地面。所谓的舆论舆论,才不管什么真假呢,反正当事人不是自己,反正瞎不用负责,于是乎这花边八卦一下子传遍了平江府。

虽后来在王声的帮助下,苗府尊亲自出来澄清了事实,还究办了自家亲儿子的造谣生事。但坏影响一经产生,便很难挽回。

首先,大家原本对周韩二人的那种钦佩和羡慕,一下都没有了。再有便是,韩少清挨了一回骂,再也不肯见人,尤其是不肯见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