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晴……”

叶青篱的元神在泥丸宫中来回鼓荡,渐渐地,仿佛除了能听到身外的声音,还能感觉到身周百尺之内的气息。

她的肉身虽然还处在昏迷状态,整个身体无比沉重,但她的元神却似脱离了肉身,清清灵灵,所闻所触,皆是世界之无限广博。

窗外的寂静与更远处的喧闹一齐落入她意念当中,她甚至能够知道,这厢房的外间桌子边上靠坐着陷入昏睡的小雯,更远处的院子外面是尚羽在来回踱步,而这近在她床前的,却是张兆熙!

“你倒是睡得踏实,可笑我……”张兆熙说到此处,果然便低低笑了声。

他的笑声中蕴含了太多情绪,叶青篱听不分明,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接下来便又是长久的沉默,这种沉默渐渐扩散在空气里,又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声寂寥。虽然这狭小的一室空间内同处有两个人,然而一人睡卧于床,一人轻言自语,却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织晴……”许久之后,张兆熙轻轻上前一步。

叶青篱感觉到他的气息同自己越发接近了,又听他似乎是在耳边说:“你为何是凡人?你为何能让小六为你甘愿放弃修仙?”

“让张六甘愿放弃修仙的……”叶青篱心想,“是真正的织晴,不是我。”

张兆熙听不到她的心声,自然也不会回应她。

忽然间,一片湿热温暖的触感就如三月春风般,落在了叶青篱耳后。

那一片温热带着桃花流水的魅惑与湿气,轻轻地。又辗转到她耳垂上。细致描绘,啃噬轻咬,然后这一片温热一动,落到了她的眉际、鼻尖、唇角。那一片温热便在她唇角流连往返,对着她的唇线细细雕琢,却终究是犹豫着,没有碰到唇瓣。

叶青篱原本正鼓荡着的元神忽然呆住。一时间又是羞愤又是惊讶。再加上种种奇异感觉环绕身边,其间滋味真是难以言喻。

夜色越深,这股桃花般的气息就越是朦朦胧胧。仿佛开得极致灿烂。又似笼罩在一片颜色幽暗的火焰当中。

业火熊熊,燃烧的不止是*,还有绝望。

叶青篱差点就不能思考,只听张兆熙又说:“人间多劫。无怪上古修士讲究出世修行。只是我已入世,只能堕于红尘之中……罢了。你为他既能奋起杀人,我成全你们又如何?然而前路多舛,却不知小六能够带你走到何处……”

他的气息就拂在叶青篱唇边,两人呼吸相闻。叶青篱一动也不能动。元神却似是浮于肉身之上,仿佛随时就要脱离这躯壳而回归本体。她几似受到感染,仿佛能明明白白触及到了张兆熙在这一刻的莫名悲凉。

听他又轻笑:“我一世聪明。目下无尘,原来不过是红尘中早有劫难在等我而已。可笑人间多情。终究敌不过仙道千秋。你赢了,他们也赢了,唯独我输了。输便是输,我张兆熙难道还不敢承认么?也好,也好……”

叶青篱感觉到,他呼吸间的热气又渐渐远去,而她的元神已经在激荡中触到了这肉身的天地祖窍之关口,仿佛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脱身飞去!

张兆熙猛一低头,叶青篱忽然感到自己未受伤的左肩一痛。

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湿热的唇舌辗转过这个伤口。张兆熙将鲜血咽下,忽然一笑:“凡尘多苦,尔道非我道。”

他起身离开,微妙的气流在双方呼吸间交错,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终究是远隔如天涯。

叶青篱那处在挣脱边缘的元神居然受此气息影响,猛地又是一滞!

没等她懊恼愤怒,张兆熙已是轻轻转身,在没有惊醒外间小雯的情况下,推门离开了这里。

叶青篱的身体不能动弹,只能感觉到周围的声息越发远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元神终于沉下,再耐受不住连番冲突,只迷迷糊糊了陷入昏睡当中。

等她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一大早。才刚睁开眼,她就看到十三娘神色复杂地站在自己床前,用略微低哑的声音说:“织晴,你忘记了纯莲么?六岁堕入风尘,你看过的,经历过的,还不够么?”

叶青篱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觉得喉咙间好似火烧一般疼。这时候站在一边的小雯连忙就端了茶杯过来,半跪到叶青篱床头喂她喝水。

等润过了嗓子,叶青篱稍稍提起力气,轻声说:“姐姐,织晴只求自保而已,别无他念。”

十三娘听她声音虚弱,神色便略微缓和,轻叹道:“活在此间,谁不是为求自保?你向来稳重聪明,我也很少需同你多说什么,但昨夜之事,你敢说你没错?”她冷笑一声,神情又有转变,“织晴,我真没料到你有这么大的胆子,咱们永乐坊的招牌,经过昨夜,可是被你砸得差不多了!”

叶青篱因为醒来后未能发现自己回归本体,本已是有些失望,这时候听她这一说,更觉得疲惫,干脆也不想再说什么,只将眼睛一闭,就装起睡来。

十三娘在她床头又驻足了片刻,最后说:“织晴,我仍记得,你初夜之后曾说,不过是被狗咬过一口罢了……”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许久之后,唯余一声细微的叹息。

叶青篱的心头忽然一颤,仿佛又见到当初那站在桥头,撑着桃花色油纸伞的女子裙角带风,流苏飞扬。她轻轻迈出一步,忽然在伞下一抬头,那一眼惊艳,是流尽了世俗的风雅。

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叶青篱忽然发现,自己虽然附身于她,但确确实实也是从未了解过她。

回想起来,叶青篱以织晴的身份也不过才生活了短短一日,可这一日一夜间的经历。却是她过去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仿佛这一日间她就尝尽了凡尘女子所能经历的最大苦厄——那对真正身为凡人的织晴而言,这样的日子她又是怎么走过来的?

芳魂杳然的织晴仿佛就是一个看不清色彩的谜团,朦朦胧胧展现在叶青篱面前,却是又酸又苦。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贴合在叶青篱心脏上,名为织晴,可是织不出她自己的阳光。

叶青篱又想起昨夜张兆熙所说:“人间多劫,无怪上古修士讲究出世修行。只是我已入世。只能堕于红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