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磬相击,筝弦叮咚。

岸边灯火倒映了半湖烟色,画舫中的红衣女子腰肢款摆,跳跃间犹如熊熊燃起的火焰。

她的姿态同良意又是全然不同,灯火映照中,那红衣将她整个身体的全部曲线都勾勒得清晰无比,只在这一转身一踏步的动作中,都仿佛能叫人品出浓郁的诱惑来。

大画舫上寻芳客们的叫好声也渐渐热烈起来,如果说良意清雅,这个在灯火中舞蹈的红衣女子便是艳丽了。虽然人人都说艳丽太俗,但此间乃风月场所,从本质上来说,多数男人更愿意亲近的却仍是这种能够艳丽起来的女子。

眼看气氛越来越热烈,十三娘款款走到张兆熙身边坐下,不免笑容愈发灿烂:“大公子,你看我这红莲姑娘又如何?”

张兆熙淡淡道:“她比良意清醒,赏纱花一束。”

站在他身后的张六撇了撇嘴,仿佛颇为不屑。

十三娘看也不看张六,径自笑盈盈地说:“大公子的评价真是精辟呢。”

张兆熙将目光落向了画舫上的红莲,轻一举杯对她致意。也不知红莲是否有看到,他以唇相就杯沿,自顾饮了小半杯酒。

这般轻言浅酌,他的姿态倒是格外闲适。

十三娘眼珠子一转,心里想:“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嫌良意本事不够,却偏要去跳坐照花语,所以心生不喜,反而喜欢红莲?”她心里着实是有些嫌弃张兆熙才出一束纱花,手笔太小。

又暗暗期待着织晴的表现能让张兆熙满意,最好是让他一掷万颗灵石。在十三娘眼里。张兆熙可是她近两年来碰到的最大肥羊,这肥羊就在眼前,如何能够不宰?

待得红莲一舞完毕,那小画舫上的花灯渐渐沉寂,她通共也得了绢花百束、纱花六束。这个成绩着实可称不错,奈何有良意先前那一画相抵百束纱花的美谈在前,红莲这花束的数目却又显得有些单薄了。

气氛倒是越来越热烈。可惜始终没有真正的豪客出现。

后来又亮起了两艘小画舫。寻芳客们言笑交谈,高声喧哗,那种集体失声、全数惊艳的事情却未再发生。

良意珠玉在前。红莲艳色在后,全都衬得后来两个舞姬有些黯然。

十三娘叫人开始计数这一日投掷花束所花灵石最多的前三甲人物,只要再有一场,待织晴舞毕。这个三甲便能最后确定。

第四个献舞的是荷语,她穿着鹅黄衣裙。甩着羽扇跳了一曲良宵引,因其活泼美丽,也有人调笑:“这小娘子莫不是等不急要招哥哥进屋了?”

还有不少人围在锦罗公子身边,问他:“公子是雅人。何不品评今日舞者?”

锦罗公子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地笑道:“看罢良意,余者不谈也罢。”

“这可是……还有织晴姑娘没有出场呢。”

“不错。织晴姑娘在我们岐水城艳名三载,公子若不品评一番。可不辜负了织晴姑娘的大好名声?”

不少人开始起哄,锦罗公子一脸清傲道:“织晴自我荒废,早已是逆水行舟,退步千里,还有何可评?”

众人又应和叫好,哄闹声不断传出。

张兆熙悠闲地坐在原处,瞥过锦罗公子一眼,笑道:“此人有趣。”

他话音刚落,一转头,原本准备要举杯至唇边的手忽然顿住,脸上表情也有一瞬间僵硬,然后那一双墨瞳里头竟仿佛是凭虚生电,有亮光一闪而过!

十三娘也惊了一惊,不知何事竟引得张兆熙如此反应。

她连忙也将视线转过方向,却间张兆熙所视之处一片漆黑,便连岸边灯火都仿佛是被树影挡住,只有一艘小画舫的影子虚虚绰绰,叫人什么都看不真切。

明月半遮,清辉无处,十三娘只见那处幽影重重,便又将视线转回到张兆熙脸上。张兆熙的神情已经回复到原来平静无波的模样,但擅于察言观色的十三娘还是看得出来,这位神秘的大公子分明是神色凝重,且正在极力掩饰着惊诧。

大画舫上的喧哗声愈来愈烈,有人忽然回过神来:“咦?怪了,这前面四位姑娘都已经舞过,那织晴姑娘怎么还迟迟没有动作呢?”

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嗓门极大,猛就高喊了一声:“十三娘!织晴不会是跑了吧?”

“嘿!”有人应和,“还真有那可能!十三娘,你这可不厚道,织晴那娘们跑就跑了,你事先也得知会我们一声吧?”

众人起哄喧闹,也有污言秽语夹杂其中。黑夜撕扯下了许多人平常衣冠楚楚的面具,欢场之地又给了众人放纵的理由。十三娘也暗暗觉得古怪,按照正常的时间来算,荷语舞毕之后,织晴早便该出来了。她盈盈起身,眼珠子一转,香肩微斜,正要说话间,那到嘴边的话语却化作了一个气音:“织……”

一字未能吐露完整,十三娘半张朱唇,风韵极浓的脸上全是惊愕难言。

她看到了,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看到了,于是刚才还吵闹喧哗的大画舫上忽又被一整片的寂静笼罩。

这是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感觉,当适才被半遮的明月又自云中滑出时,那一面波光映照的湖面上忽似被水墨铺洒出了一副玄妙之极的画面。

黑夜是背景,一切颜色在这朦胧月色下都显得幽淡模糊,只有荷叶的影子亭亭而立。几支小荷尖角摇曳于夜风当中,一个裙裾飞扬的轻盈身影在荷花丛中婉转跳跃,不似人间之人。

没有乐声伴奏,仿佛这夜色、这风声,甚至是人们喧闹的声音都可以做她这一舞的伴奏。

世间万物皆是天籁,红尘颜色都是虚无。

她就像是忽然闯入了人间的一缕清风,不做任何昭告。不需旁人欣赏,只是怡然自得。

不同的人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有人看她腾挪趋跃,一个转身间姿态也见妙曼;有人看她月下自顾轻舞,却是遐想其笑语回眸;还有人看她足尖轻点便是滑翔数丈,又如见仙鹤曼舞,仙风相乘。

织晴不是第一次跳着荷上舞,却是第一次跳得如此洒脱无拘。甚至可称毫无章法。然而就是这毫无章法的舞蹈。却偏偏给人无比闲逸动人的感觉,这种感染力只在不知不觉中便将人心神俘获,叫人不自觉便连心都跟随起舞。

凡人不懂这种感染为何物。张兆熙却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