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暗室简陋平整,石壁青灰,两侧的灵玉灯放着淡淡光芒,照得周围一切都是半明半暗。

叶青篱站在原地不动,许久才微微扯了扯嘴角,笑道:“前辈,晚辈只是挂忧师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事已至此,她反倒越加坦然起来。

蓝雁用手背拭去唇边鲜血,目中似笑非笑:“你不怕?”

“自然是怕的。”叶青篱神情淡淡,灯光的阴影投在她半边脸颊上,衬得她面目温雅,让人觉得她此刻的心中定是一片平静。

蓝雁微仰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她伸手虚抓,便有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叶青篱咽喉。

她的修为究竟有多高,目前依然成迷,但叶青篱非常明白,自己在她面前几乎是没有分毫反抗之力的。口鼻中能够呼入的空气越来越少,经脉丹田里的灵力也被压力束缚住,叶青篱只觉得胸肺开始发闷,心口疼痛无比,眼前则是渐渐模糊起来。

双耳轰鸣中,她听到一个细而清晰的声音问:“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离开这里,你要不要?”

“顾……师弟。”叶青篱艰难地说。

“他留下,你走。”蓝雁淡淡道。

“要么……就一起走。”声音微弱。

渐渐地,叶青篱耳中的轰鸣开始在胸腔中回荡,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一齐集中到了心脏处,而大脑开始一阵一阵抽疼,疼得她恨不能举起双拳,狠狠捶打自己。

她并非不能忍耐疼痛,但在蓝雁的控制下。这种濒死窒息的感觉却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痛到叶青篱有这么一刻,就要以为自己的灵魂与*已经生生分离了!

“最后,我再问你一次,你走,顾砚留下。”蓝雁的声音仿佛在天际飘忽,“你走不走?”

“我……”叶青篱挣扎着。坚持最初的诺言。“我与师弟……同进退!”

她不是什么好人,她也早没了当初的天真善良,但她至少还记得要坚持一点只属于自己的东西。至少。就算大道要人无情,她也还能在其它方面让自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那一切以利益为优先的修炼机器。

她是人。任何时候,她都谨记着。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不会轻许承诺,然而一旦许下,不论当时是否甘愿,事后又需承担什么。她都会披斩一路荆棘,坚持实现承诺!

灵魂几欲飘飞的模糊中,叶青篱仿佛又听到蓝雁说了什么。

“要走……”叶青篱喃喃着。坚持最初那一点,“带顾师弟……一起走。”

蓝雁的手猛然松开。仿佛触着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一般,她连忙甩了几下衣袖,也不管身后叶青篱瞬间软到在地,只慌慌张张地往灵堂里面走去。

走不了几步,蓝雁猛又停下,然后怔怔地看着神龛上的乌木灵牌,久久出神。

当初也有那样一个人,却是嬉皮笑脸地在她耳边说“要走便一起走”。然而时间在两千年前割裂,最终离开的只有那个人,她却困守此处,一日复一日,被思念啃噬,被懊悔堆积,终于变得不再是自己。

“石蓝,其实你是在用死亡惩罚我,是不是?”

踉跄一步,蓝雁手掩心口,哇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殷红的血液里,隐隐有一丝蓝色细线纠缠在其中,说不出的诡异。

叶青篱再次醒来的时候,惊觉顾砚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她是坐在椅子上,顾砚则倚坐在对面床上,看模样与一年前大有不同。他的身量抽高了许多,已有十来岁小小少年的模样,紧闭着双眼的脸上一派安详之色,全不似从前那般桀骜乖戾。

若非是他身上偶尔还会有五色光芒闪现,叶青篱几乎就要以为顾砚是清醒的,以为他只不过是在闭目养神而已。

“顾师弟?”轻唤过一声,叶青篱连忙走到他身边,想要去探探他的脉搏。

蓦然一声轻咳惊醒了她,叶青篱转头向后看去,便见蓝雁一袭白底袖蓝线的长裙,背光站在门边,恍然出尘。

叶青篱才从惊喜中回复过来,然后静静望着蓝雁,一边默查体内状况,一边思索着蓝雁的用意。

“我不杀你,你既然一定要同这孩子共进退,那我成全你。”蓝雁伸手一指顾砚,“他身上的这个五行符文,叫做《五行通神逆星咒》,需要有神兽血脉为引方能修炼。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神兽血液的,但我知道,待他逆星咒大成,他的鲜血便能指引我找到五色沙。”

叶青篱脸上不动声色,心底惊涛骇浪。

她想了很多:“为什么蓝雁也要寻找五色沙?难道她也不能离开众香国?那涟漪当初又是怎么出现在白荒的?寻找五色沙需要顾砚鲜血为引,这个鲜血的量是多少?以顾砚的身体能不能承担?”

叶青篱心里又泛起了先前的荒唐猜想,这个念头一起,她便再也压制不住,反倒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正确。

“我能……做什么?”她涩声道。

蓝雁的目光扫视过来:“你身上有个东西,可以承载五色沙。”

叶青篱几乎站立不稳,她强自镇定,反倒是灿然一笑:“前辈说的是什么?”

蓝雁轻轻跨前两步,目光流转,问道:“你的器王水,是如何配制而来?”

叶青篱知道这点很难隐瞒,便翻手取出西风镇岳,递到蓝雁面前,道:“这件法器虽然降了品阶,但法宝的底子还在。”

蓝雁并不去接西风镇岳,只笑道:“你应该很明白,我问的不是容器,而是你的原料从何而来。”她的目光幽深如海,叫人甫一相见便甘愿跌入其中,沉沉浮浮。只为那无尽的幽深神秘。

叶青篱怔怔抬头,目光与她相遇,然后沉落。

蓝雁又轻声问:“你的原料从何而来?”

“自然……”叶青篱的眼睛在蓝雁的目光海洋中悠悠飘荡,宛如小舟飘零,只一根桅杆方向不变,她说,“从来处而来。”

蓝雁怫然不悦。皱眉让开视线。心中却再也掩不住惊叹。她适才已经用上了魂惑之术,虽然她只用了三分力,但她是何等修为?叶青篱却连挣扎都没有。就轻易守住了心神,其意志之坚定,简直是世所罕见。

静默片刻,蓝雁又仔细打量叶青篱。从上到下,仿佛要把她解剖开来一般。

最初见到的时候。蓝雁很是不齿叶青篱的为人。在她看来,这个昆仑女弟子轻易就下杀手残害了同门,那心肠真是又黑又冷。当然,蓝雁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去厌恶所有身沾尘垢的人。

事实上,只要不是活在真空世界里,谁都很难真正干净。好与坏。是与非,本就是相对的。很难评定。蓝雁只是有足够的资本,去厌恶所有不能给她好印象的人。

她要讨厌谁,或者喜欢谁,都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也可以没有任何理由。

可是相处越久,叶青篱给她的惊奇就越多。

例如,原来这个昆仑女弟子能下手杀人却誓要护住师弟“遗体”,是因为那个小娃娃根本就不是死亡,而是在修炼《冥狱九死*》;又比如,在如此窘迫的境况之下,这个昆仑女弟子依然能够静心精进修为,甚至顿悟进阶。

及至如今,蓝雁不得不承认,叶青篱的心性意志,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比如器王水的出现,比如那个地道,比如在濒死之时,她依然坚持要与同伴一起进退。

能屈能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坚持目标决不放弃。这一瞬间,蓝雁甚至有心惊之感。

这个昆仑女弟子,同当年那个人,何其相似?

一般地痴,一般地狠,一般地姓叶。

然后,她便听到叶青篱说:“前辈,两千年前,门派势力最强盛的是哪一脉?”

蓝雁答道:“自然是我体修一脉。”

“前辈,你果然不是魅仙。”

蓝雁心中大惊,猛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然后嘴唇抿起,一句话也说不出。

“前辈,你想离开这里吗?你想报仇吗?”叶青篱又问。她的修为明明比蓝雁差得难以道理计,身量也要比蓝雁低上两寸,可她问话之时,平淡两句话却显得格外咄咄逼人,仿佛她们两个的身份实力完全调了个儿。

“你胡说……”蓝雁拂袖,大力涌过来,瞬间便将叶青篱摔到角落里。

鲜血从叶青篱唇边淌下,她的脸上带着非正常潮红之色,然后她的手撑在地上,一次未能爬起,又试第二次。到第三次上头,她才倚着墙壁站起身来。

蓝雁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又见她唇角含笑,听她说道:“前辈,你是人类。”

叶青篱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口咬定蓝雁是人类。在这一点上,她既然鬼使神差开了头,就一定要将这观点坚持到底。何况看蓝雁这表现,她的猜测有九成可能是真实。

虽然不知道蓝雁为何如此避讳此事,叶青篱依然用言语做武器,生生刺向她心底最柔软处:“前辈,你今日三次吐血,皆因郁积在心。既然是心之所指,你何不顺心而为?想必石蓝前辈在天有灵,也希望前辈能够走出去。”

蓝雁豁然抬眼,死死盯着叶青篱。许久之后,等叶青篱与她对视的眼睛都开始泛酸了,才听蓝雁低低一笑:“石蓝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么?”她的笑声愈低,反而犹如饮泣,“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哈哈……”

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一声声刮在叶青篱心口上,叫她几乎偏过脸去,不忍再继续逼迫。

她一手撑着木质墙壁,另一手藏在外衣下紧紧揪着里面衬衣的袖子,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翻腾着,几乎将她整个人拆成零碎。蓝雁刚才那一击虽不致命,可还是给叶青篱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这样的痛楚使得她理智高涨。几乎就压制住了此刻所有情绪。

“前辈,你既然有意要助顾砚的《逆星咒》大成,可见……”

“够了!”蓝雁轻哼一声,双目当中冷光大盛,猛就狠狠瞪住叶青篱。

叶青篱立即住嘴不语,然后默默调息,以尽量缓解自己的内伤。

她明白得很。蓝雁能修到如今境界。绝非内心脆弱之人。只是今天日子特殊,蓝雁本就心神不宁,又在那一瞬间被她的话刺中了隐秘。于是大失平日气度。往往修为越高的人,心防就越坚固,而被打破以后,心里的裂缝也同样会扩张得越发汹涌。

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无懈可击的人。就如此刻的蓝雁。能不能打败她,只看你有没有找到她的破绽。

“两千年前……”互相静默许久之后。蓝雁忽然又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是怀念,又似乎只是在叙述。“有一个生活在昭明城中的普通女子,得到了一枚看似材质普通的青铜戒指。那个时候,她只是将这枚铜戒当成普通玩物。并无他想。”

“两千年前?青铜戒指?”叶青篱心头微微一动,虽未言语。心里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默默咀嚼着蓝雁的话语。

“其实那枚青铜戒指具有起死回生的奇异力量。”蓝雁的目光越过了叶青篱,看到莫名久远处,“长生不老一直是所有修仙者的追求,只是有史记载以来,从来就没有人真正飞升成功过。可笑,修仙者有通天彻地之能,却始终无法打破天元寿数的限制。”

蓝雁低声道:“若是不能长生,一百年、五百年、三千年、六千年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叶青篱咽下了后面的话,她现在的寿元天数只有一百年,本身年纪也小,又有何资格去说那寿数长短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