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霜,玉笙居内的绮丽灯火从茜纱窗里透出来,被寒月镀上一层清冷色泽。

荀久坐在床榻前的最佳诊脉位置,与季黎明相顾许久无言。

季黎明眸光闪烁,被荀久这么瞧着,有些心虚,撇开眼,他道:“这个……”

荀久冷声打断他,“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话刚才在小巷你如何晓得用那些话来刺激他放下短剑?”

季黎明怔忪一瞬。

荀久扎完最后一支银针,又将扶笙的手腕塞回锦衾,才转过头来,声音含了一丝急迫,“方才的事,我真真切切看在眼里,那一刻,阿笙的确是对千依起了杀意,而那个时候的阿笙,根本不晓得即将被他杀死的人是谁,他甚至连我们俩都认不出,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了他突然心魔发作,但我相信这样的情况不会是最后一次,而我却不希望有下一次。所以,我希望你能实话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季黎明微微偏过脸,烛光下神情有些恍惚,良久后,微哑着声音,“你真的想知道?”

荀久恼怒地瞪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莫非你认为我还会与你开玩笑?”

“可……”季黎明嘴巴张了张。

“没有可是。”荀久神色坚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那些事都是阿笙不愿意跟任何人说的,甚至连我都不想说的,是吗?”

季黎明抿着嘴巴,不置可否。

“我并非八卦心起想知道他的**。”荀久懊恼道:“我只是想知道如何才能防止这样的情况再一次发生。”

季黎明在心中细细斟酌了一下字句,才缓缓吐口:“睿贵妃是被子楚亲手杀死的。”

凉风入窗棂,拂动仙鹤腾云灵芝盘花烛台上的幽幽火光,却始终照不尽荀久此刻眼眸中重重黑雾。

那不是恐惧,不是害怕,而是心疼,像被钝刀一刀一刀翻割着心脏上最细最软的肉,痛得如此深刻而真实。

若非被逼到绝境,谁人能绝情到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

强忍着眼眶内晃动的泪珠,荀久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季黎明虽然于心不忍,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是戛然而止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在心中纠结了许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睿贵妃当初陪着先帝征战沙场抵御海外敌军的时候曾得罪过魏国王室的人,先魏王又生性暴虐,遇到此等机会,怎可能轻易放过她,怀孕期间各种受罚是常有的事,不过好在子楚和女帝福大命大,没被折腾得落胎。”

“先魏王后是个悲悯苍生的心善之人,然而入宫多年始终无子,她见不得无辜稚子备受欺凌,所以子楚和女帝一诞生,她就让人将这一对龙凤胎婴孩接去了凤藻宫亲自抚养,先魏王原本大怒,却又忌惮于先王后的母族势力,才堪堪忍下。”

“就这样,子楚和女帝是被先魏王后抚养长大的,一直到四岁,他们姐弟俩开始明晓事理的时候,先魏王发现这二人的聪颖异于常人,学东西特别快,几乎是一学就会,直把王宫里那些同龄王子郡主给比了下去。”

“这个时候,先魏王开始慌乱了,他怕这二人长大后翅膀会硬,魏国王室会被倾覆,所以再不顾王后反对,强行将子楚从凤藻宫带出去,放入他即将送往死亡岛培养死士的队伍中,一年只能回来一次。”

“那一批前往死亡岛的人有数百,第二年回来的时候只剩几十个还活着,连我都没想到,子楚那样小,竟然能从那种险恶的地方活着回来。”

“先魏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能在死亡岛活了一年无恙归来。”

“子楚和女帝在那个时候是质子,先魏王不能直接杀了他们,却能想尽办法折磨他们,见到子楚逆天的本事,先魏王心中大骇,他为了试探子楚有没有颠覆魏国王室的心,让人挑断了关在天牢中睿贵妃的手脚筋。有一次,子楚终于得以去天牢中看睿贵妃,却见几个狱卒意图欺辱她,子楚趁机抽出狱卒腰间的佩刀,毫不犹豫地一刀刺进睿贵妃胸膛。清白保住了,然而……”

灯芯噼啪脆响,将沉浸在这个故事中的荀久模糊的思绪拉回来。

动了动唇,她低声接话,“然而,自此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睿贵妃,阿笙却因为亲手杀母而堕入了心魔是么?”

季黎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是喉咙哽咽生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所以……”荀久慢声总结,声音中带了几不可察的颤意,“见到女子被凌辱将是触发阿笙心魔的开关,他不会去救人,只会杀了被凌辱的女子,认为那才是解脱的最好办法是吗?”

将心疼的目光从扶笙此刻恬静的面容上收回,荀久看向季黎明,“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外祖父是魏国人,曾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不幸夭折了,剩下两个女儿,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你姨母,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她应该就是先魏王后了吧?也只有这样,你才会有机会进宫,才会成为阿笙的发小。”

季黎明几乎是在瞬间就抬起头,面色震惊地看着荀久,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其上几点光华碎成寂静秋夜里最无助的凉。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被他认作表妹的女子极其聪明,聪明得令人发指。

刚才那些话,他全程没提到自己,她却在听完之后就能在第一时间将他在这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先魏王后的身份给猜出来。

荀久的心思通透程度,简直让人惊叹。

“你这般反应,那想来我是猜对了。”荀久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站起身用银针挑了挑灯芯,声音干嘶喑哑,“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不紧要的事,我只是想不到……想不到阿笙的童年竟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残酷,若是有时光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回到过去,救他出苦海,兴许那样就不会造成他如今清冷的性子。”

季黎明没说话,这是隐藏在子楚心中多年的秘密,他不愿对表妹说,并非是怕揭开伤疤,兴许是不想让她心疼,不想让她不开心而已。

这个人向来都是外表冷清,内心细腻的。

房门突然被敲响,季黎明收回思绪站起身去开门,见到宫商角徵四人全部站在门外,个个面色急切。

“二少,殿下情况如何?”商义站在最前面,秀眉紧蹙,满脸焦急。

“已经无大碍了。”季黎明转目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对四人道:“夜已深,子楚需要静养,你们就不要进去了吧!”

宫义站出来,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冷色,“殿下多年不曾诱发过心魔,今日是为何故?二少既知殿下有心魔,为何不绕道而行,让他遇到那种事?”

宫义为人清冷,说起话来也毫不留情面,哪怕面前的人是季二少,他也全然不顾,用质问的目光紧紧盯着季黎明。

宫义话完,商角徵三人都呆愣了。

殿下有心魔这件事,他们分毫不知情,宫义是怎么知道的?

季黎明愣了一愣之后满面歉意,“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我没想到……”

“恕我直言。”宫义冷冷打断他,“二少若能为了女色而弃殿下于不顾,那么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要也罢。”

“宫义,你……”季黎明简直不敢相信宫义竟然敢说出这样僭越的话,他目色一凛,面有震怒,“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宫义面无表情,“二少可知,这样的情况多来几次,殿下很可能从此陷入疯魔状态,再也清醒不过来?”

季黎明一时哑然,握紧拳头狠狠捶打在门框上,震得窗棂剧烈响动。

他们的对话,荀久全部听到了,此刻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缓缓伸出手动作轻巧地拔去扶笙身上的银针,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想到之前在巷子里,扶笙险些杀了千依那一幕,再想到季黎明说的那些话,荀久突然能理解他当初在无人岛时为何连睡梦中都在喊女帝的小字了,也突然明白了他为何会知道无人岛上那些见都没见过的果子哪种能吃,哪种不能吃。

交叠于双腿上的手背突然一湿,荀久垂目望去,竟是她在不知不觉间落了泪,喉咙哽咽生痛,眼眶酸涩泪不止,视线模糊,她颤颤抬眼看着他精致的面容。

上一次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是因为心疼他一个人永远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和操心不完的事。

这一次落泪,还是因为心疼他。

心疼他鲜为人知的过去。

心疼他稚子之龄便肩负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重担,做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渡过了高门子弟一辈子也无法见到的艰险历程。

荀久最心疼的,是他被逼到绝境,逼到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时候狠心举刀刺入生母的胸膛。

那一刀,他必是比睿贵妃还要痛苦一万倍的,否则不可能因此堕入心魔,每逢相似事件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的心魔便能毫无预兆地被牵引出来。

一想到这些,荀久眼眶内的泪水又再次模糊了双眼。

“久姑娘。”斜刺里有人递过来一方精致的锦帕,并清润的声音传来。

荀久回过头,见一身素白袍子的宫义立在旁侧,他依旧如初见般冷峻,眼眸却多了一丝温色,纤长手指上捏着做工精细的锦帕向她递来,隐隐有微涩的青荇味传入鼻。

荀久怔了怔。

宫义看了看铺了一地清冷月色的门外,轻声道:“他们几个已经被我打发回去了。”

“季黎明也走了吗?”荀久问。

“嗯。”宫义颔首。

荀久缓缓伸手接过锦帕拭去眼泪。

宫义在她身旁坐下,看了一眼床榻上呼吸均匀的扶笙,苦笑着进入了长久的思忆。

他道:“初见殿下那一年,我被苗疆王室放逐至沼泽之地,那种地方,毒虫遍地,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在沼泽尽头,我见到了一个长得异常俊美的少年,他的那双眼,比漆黑的夜空还要幽邃,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又能从中感觉到生命的能量在熊熊燃烧。”

微微一哂,宫义接着说:“我万念俱灰的心态几乎在见到那双眸子以后顷刻就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于生命的渴望,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冲动,就好像在生命的尽头抓到了空降的救命稻草,然后突然之间非常非常想活下来,想让自己的生命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那个时候,我穿着粗布葛衣,他比我还要惨,衣衫褴褛,可他站着,背影挺直,比参天古柏还要坚定的身影。我却是因为体力不支再加上身染重病瘫软在地上。他向我伸出手,说了一句话。”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被仇人驱赶放逐,而是有一天你被逼得无路可退不得不手刃亲人以期她早日得到解脱。”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眼前这个少年有着比我还要惨烈的经历,也有着一颗比我还要冷硬的心,而他的冷硬,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宫义突然苦笑着摇摇头,“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少年便是自小出生在魏国的人质,也知道他为了让母亲早日解脱,不惜亲手杀了她。”

宫义全程说得很平静。

然而对于荀久来说,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在剜她的心。

她来不及参与的,阿笙的那些过往,竟然每一天都在进行着生与死的抉择。

无奈、煎熬、挣扎。

他在绝境中涅槃重生,才终于换来今日权倾天下的秦王扶笙。

无人知道背后的故事有多么艰险和心酸。人们看到的只是秦王府邸的壮观格局,秦王扶笙的滔天权势,他仅次于女帝之下的呼风唤雨大权。

耳边宫义清凉如水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是殿下身边的第一个护卫,也是从沼泽地将手递给他,跟着他去过死亡岛的人,他的每一步路有多艰险多艰难,除了女帝,我大概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殿下的冷心绝情,众所周知。直到……直到你突然闯入他的世界才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宫义说着,幽幽目光看了看荀久,“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殿下并不是没有心的人,他只是,过往的时光里没有遇到给他一颗心的那个人罢了。”

最后,宫义站起身,郑重道:“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希望你给过他的那些好,今后除了他,再也给不了别人。”

荀久一怔,随即弯了弯唇,即便声音依旧嘶哑,她还是眸光灼灼看着他道:“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扶笙,也不会再有人能让我的生命重复那样一段过往——高居云端的神,在世人抛弃我的时候,用他温暖的双手将我捧到了天际,与他同等。故而,我会捧着一颗心,去弥补他那些我来不及参与的过往。”

夜愈发深了,清月没入云层,整块暗沉的天空像是有人裁了厚重的布料遮了原本该光芒闪烁的星子。

宫义呆呆看她半晌,凉薄的嘴角突然弯出一抹笑。

这是荀久头一次见到宫义笑。

毫无杂质的、终于释然的笑容。

她不得不承认,很好看。

“夜深了。”被这笑灼了眼,荀久迅速移开视线,往茜纱窗外看了看。

“我回房了。”宫义敛了神色,轻声告退。

荀久站起身,关上门回来又阖上窗。

扶笙依旧是昏迷时的模样,此刻呼吸均匀,睡颜恬静,让她几度失神。

心思一动,荀久想着这个人大概有做噩梦的习惯,今夜既然难得好好睡一觉,还是不要做梦的好。

重新站起身,她往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添了些混合香料,再拿起镊子将烛台尽数灭了才放下苏绣缠枝锦帐,和衣在他身侧躺下。

有了熏香的作用,果然一夜好眠。

荀久再睁开眼的时候,脑袋一偏往旁边一瞥,扶笙早就不在床榻上了,他睡过的地方触手冰凉,想来已经起床很久。

荀久心中惊了惊,她一向睡眠浅,竟然连扶笙起床这么大的动作都没察觉到?!

迅速坐起身来,荀久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准备出去问一问扶笙去了哪里。

房门突然被推开,竟是扶笙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内,摆放着两碗清粥和几个佐粥小菜。

荀久睁大眼睛看他,“你……你一大早去下厨了?”

“快起床梳洗。”扶笙含笑道:“过来用早膳。”

荀久见他容光焕发,神情并无异色,心中有些奇怪,眸光动了动,试探问道:“阿笙,你没事儿吧?”

“怎么了吗?”扶笙将托盘摆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瞧着她,眼眸澄澈明净,略微带了一丝茫然。

“没什么。”荀久笑笑,“就想问你觉得昨日我们在小竹楼喝得罗浮春如何?”

扶笙如玉的面容难得的浮现一抹酡红色,语气含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羞怯,“小明说得没错,罗浮春果然是烈酒,后劲也大,否则我不会在你先醉。”

这句话,听得荀久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来……他记不得昨晚那件事!

也对,当时那个情形,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等同于他的另一重人格出现,如今换回原先的他,自然不可能记得昨晚那个他。

不记得,那最好!

稍稍放了心,荀久整理好衣裙走到铜镜前坐下。

扶笙缓缓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从她手里接过银角梳,将她一头乌发轻轻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梳着,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即便这已经不是扶笙第一次帮她绾发,但荀久仍是觉得心跳得飞快。

铜镜里他神情专注,玉指翻飞,动作较之前两次熟稔了许多,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那样认真的样子,就好像在对待旷世奇珍,荀久不禁看得呆了。

扶笙察觉到她出神,指尖动作微顿,眼尾朝铜镜中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见她眉目含春色,眼波漾微光,他没来由地感到异常幸福,那种早日将她娶进门的心思愈发浓烈。

将那只海水纹白玉簪斜插好,扶笙放下了银角梳。

荀久这才回过神来,往镜中看了看,竟是凌虚髻。

“怎么想起来给我梳这种发髻?”荀久暗自失笑,心中却佩服他仅仅是帮她绾过两次发,竟然将这手法学了个精练十足,如此繁杂的发髻也能梳得出来。

看来季黎明那句话并没有夸大其词,扶笙学东西的速度的确快于常人。

也难怪当初在魏国,先魏王会如此忌惮他。

“在想什么?”扶笙见她出神,不由得俯下身,下巴靠在她肩头,澄澈的双眸含笑看着铜镜里的人。

“在想齐夫人如今是否醒过来了。”荀久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不敢提及昨夜的事。

“那待会儿我陪你去。”他轻轻将她从座椅上拉起来坐到桌旁,又将白玉小碗推到她跟前。

“你今日没事做吗?”荀久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喝下,顿时眼前一亮。

扶笙的手艺,果然是比大厨还要好。

“这么长时间,终于把荀府的案子给查得水落石出了,我想多陪陪你。”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担心她会因为被提起爹娘而伤感。

荀久察觉了他的小心翼翼,弯唇笑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该哭的也在被抄家当晚哭完了,昨日在金殿不过是觉得震惊而已,要说悲伤难过,也不过是当时。更何况,哥哥以命保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地活下去?”